[38水和污水] 灵魂拷问：飞机上的热水你敢喝吗？

这是写给业内朋友的小科普。原文发表于2019/05/11，现在修订部分错误和措辞、增加了部分内容（中华航空的做法），重新发布出来。——2021/02/12

我是一名飞机维修工程师，我和你们一样，经常要直面业外朋友的各种奇特的“灵魂拷问”。

“你们修的飞机，你敢坐吗？”——这个经典拷问自不用说，未来我会经常和大家探讨这个问题。

新近的一个拷问是：“你们飞机上的热水，你敢喝吗？”“哦，烧开就能喝啊”，我随口回答道。

朋友显然不满意，“我问的是：你敢喝吗？不是能不能，是敢不敢！”我把眼睛一瞪：“为什么不敢！我坐飞机最爱喝咖啡，就是用飞机上的热水冲的！”

朋友不依不饶，把手机递过来：“你看你看，这个美女是X航的在职空乘！你看她爆的猛料！她说飞机上的水是烧不开的，根本达不到100°的！还有，这个帅哥刚刚离职，他在水箱里见过老鼠！”

我接过来仔细一看，眼睛都瞪圆了！美不美、帅不帅我不知道，主页的关注度可真是不错！这些写得有鼻子有眼的所谓爆料贴，恐怕也吸引了不少流量吧！

我可真是有点儿生气了，胸中有股压抑不住的小火，驱使我实实在在地去做了一点儿考究。并且顺带把其他一些江湖传说也过了一遍。

下面我就把成果一一分享给你，假如再听到业外朋友诸如“飞机上的水烧不开”、“飞机水箱里会有老鼠”之类的说法，你大概也就知道可以如何回答他们了！

关于“飞机上的水烧不到100°”，我的确从一位乘务朋友那里了解到一个说法：飞机上的水只能烧到80℃，并且这说法还是出自她们的工作规范——《客舱乘务员手册》。因此，前面这个“猛料”似乎确有依据。

于是我真的找来了这本手册，看到原文，哑然失笑！哈哈，可不是嘛！“飞行中沸水水温一般为80℃左右”。这对于飞行员朋友、维修工程师朋友来说，应该说太好理解了！

首先，我们科普一个概念，叫“座舱高度”。飞机飞行在大约海拔七八千米（常说的“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外界的大气稀薄，无法支持人的存活。飞机便依靠特殊的空调系统，来给它内部的空气增加压力。但是，舱内压力并不能达到海平面的标准，而大约只能增加到相当于海拔2000米山峰或高原的大气压力（更严格点儿是1800-2400米）。这时候，我们就说飞机的座舱高度为2000米。

而我们熟知的常识是：海拔越高，气压越低，水的沸点也就越低。在座舱高度为2000米左右的机舱内，保持着相当于海拔2000米左右的气压，水的沸点也就只有不到90℃。但是煮沸了就能杀灭水中的病原体，并不一定要像在地面那样达到100℃。

空客A320飞机的维修手册里有一份饮用水箱消毒工卡，在它的测试部分中这样写道：

If the test shows that there is remaining disinfectant that is more than the legal limits in the water, flush the system again. These limits are given by the national health authority for drinking water.

这就是说，根据飞机厂商的要求，饮用水的水质，必须达到“饮用水的国家标准”。

而在中国航空公司的一份典型的《航空卫生工作手册》中，也指出“机上饮用水应当符合国家关于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的要求。”

这就是强制性国家标准《GB 5749-2006 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

飞机上的水龙头里流淌出来的，和从家庭自来水的水龙头里流淌出来的，至少是相同的标准。那么这样的水再经过充分烧煮，是否可以放心饮用呢？

飞机制造商要求机上饮用水达到“饮用水的国家标准”，而航空公司将这一要求体现在了本公司的相关工作手册上。这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

甚至有一些公司实际上有比法规和厂家更加严格的执行标准。例如台湾的中华航空（china airlines）。

飲用水品質亦是顧客優質體驗重要的一環，因此華航領先業界並優於環保法規及設備原廠保養規範，制訂「航機飲用水管理程序」管理機制，嚴格控管航機飲用水品質。

中华航空官方网站

据爆了“猛料”的作者说，他亲眼看到“水箱”中有老鼠。

首先要做一点科普。飞机上可以称为“水箱”的有以下两种容器：一种是客舱服务间里的封闭式烧水器，这的确是乘务员可能接触到的；而另一种是既不出现在旅客视野、也不出现在乘务员工作区域的“饮用水箱”。

第一种容器如何能让老鼠进去呢？我们考察了所有的封闭式容器，完全无法想象出来。毕竟这种“水箱”只有一个出水口，而进水口则是完全封闭安装的。下图是其中的一种构型，进水口封装在后方。

读者可以对照图中的瓶装水，想象这个出水口的尺寸是否可以通过一只老鼠？显然不能。更不要说出水口有滤网，更不要说如果没有内窥镜或者不拆开这只“水箱”，那么绝不可能看到它的内部。

另一种“水箱”则是尺寸很大的胶囊形“水罐”。这种水罐是整体式的，仅有的开口是和水管以及传感器封闭式连接起来的。它位于客舱地板下方、货舱壁板后方，除非有维修需要，否则绝不可能看见它。下图展示的是空客A320机型的情况。

因此，假设真的有老鼠进了饮用水箱，那么无疑就是一起维修事故了。那么一名帅哥空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怎么会有机会亲眼看到这样的维修事故呢？身为维修人员的我，感到难以理解……

爆“猛料”的文章又说：“水箱一般很难清洁”，所以里面会很脏。

首先应当科普的是，封闭式的各类“水箱”对于乘务员自然是“很难清洁”的，对于维修工程师也是无法进入的，因此标准作业是加注稀释在饮用水中的消毒剂。这种清洁做法，不单在民航业，在整个工业界也被认为是有效的。

不仅如此，包括水管、水滤等各种部件在内的整个饮用水系统，正如其他所有各类航空产品，从设计之时就考虑到了应当易于维护。事实上，厂家和航司提供了标准化的工作程序，要求经常性地维护和清洁整个饮用水系统。

在这个饮用水系统中，由于分工需要和职业能力的限制，乘务员只对开放式的烧水杯进行基本的清洁，其余的大部分维护工作，则由维修工程师来完成。他们的工作通常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

1. 每日排空整个饮用水系统（波音公司的手册规定至少3天排空1次，而航空公司的日检工单则要求每日排空，以防止细菌的滋长）；

2. 饮用水箱的定期消毒（包括了去水垢的工作），客舱服务间区域的水滤通常会一起更换，烧水器通常也会拆下一起消毒。一份典型的工卡显示这项工作的频次是每600FH一次（即飞机在空中运行600小时，按照典型的使用率大约为2个月）。

3. 烧水器、烧水杯等因故障而更换；

4. 烧水器送修后，厂家的维修和消毒。

   
   

这是波音B737NG的维护手册，要求对饮用水系统进行定期消毒。

手册同样也规定了排空饮用水系统的最小频次，是每三天一次。

最后，简略回应一些其他的江湖传闻。

1、听说飞机上的饮用水是循环使用的。

回答：民航飞机上的饮用水箱足够大（典型的A320为454L，满客时平均到每名乘客约有3L），足以支持正常的航班运行。如果要循环使用饮用水，就得设计和安装造价和维护成本都非常昂贵的设备，那就把民航飞机运营成太空飞船了……

2、听说饮用水和污水离得很近、供水和排污也会用同一辆车。

回答：大家可能担心饮用水被污染。但首先饮用水和污水，在飞机上有两套相互独立、各自封闭的系统。其次机场有清水车、污水车两种完全不同的保障车辆，毕竟公众的健康安全不是儿戏，法规和行业标准也绝不是儿戏。事实上，关于清水车和污水车的相关规定和标准发布在民航局网站，是可以公开查询和下载的。

最后的最后，我要说一点心里话。作为业内人士，应当如何面对诸如“飞机上的热水你敢喝吗”这样的“灵魂拷问”呢？

首先、我们不必过于担心公众的质疑。毕竟我们有职业上的方便，总是比外界更容易获得更为权威和正确的知识；我们要担心的，其实是失去职业上的自信心。

其次、与公众相比，业内人士更要为自己的言论多负三分责任。爆“猛料”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不能控制在娱乐的范围内，则不如多爆一些“科普”。那样，失去的是一些廉价的关注，却能赢得更多宝贵的尊重！